那通改變一切的會診電話
我還記得今年年初那個濕冷的早晨,護理站電話響起時,我正啜著半涼的咖啡。「朱醫師,RCW(呼吸照護病房)請求會診,家屬想討論撤除呼吸器…」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猶豫。這種會診從來不輕鬆,但這次的個案卻像根刺,扎進我心裡直到現在。
呼吸照護病房是個時間流速不同的地方。走進去總先聞到消毒水混著藥膏的氣味,伴隨著呼吸器規律的「嘶——喀、嘶——喀」聲響。這裡躺著的,多是做了氣切、無法自主呼吸的病人。有些還能用眨眼回應你,更多是意識飄在遠方,只剩胸口隨著機器起伏,像退潮後擱淺在沙灘上的貝殼。
周爺爺:困在軀殼裡的靈魂
推開307房門時,我先看見周爺爺枯枝般的手腕從被單滑落,護理師正輕聲調整他頸部的氣切管。75歲的他,半年前一場腦中風像斷電似地撂倒了這個曾經硬朗的老榮民。急診當時插了氣管內管搶命,誰知道這一插,他再也沒睜開眼。
「爸爸以前最愛爬山啊…」大女兒撫著他凹陷的手背對我說。最初家屬都抱著希望:「再等等看」、「搞不好明天就醒了」。但四個月過去,等到的只有醫師那句:「長期插管太折磨,做氣切吧。」他們簽了同意書,想著至少讓爸爸舒服點。結果呢?周爺爺還是靜靜躺在那,只是脖子上多了個金屬開口。
兩個月前那場肺炎更讓人心驚。高燒到41度,整件病服被冷汗浸得透濕,監視器警報嗶嗶亂叫。所有人都以為撐不過了,他卻奇蹟似地穩住心跳。然後是褥瘡——從尾椎冒出的紅斑,短短兩週潰爛成拳頭大的窟窿,深得能看見白骨。每次換藥棉棒探進去,周爺爺眼皮就會顫動,雖然醫學上說他沒意識,但哪個兒女看到這場景不揪心?
家庭會議:撕裂親情的拔管抉擇
那天下午的會議室,周家五個子女加二媳婦坐滿圓桌。空氣沉得能擰出水。我開場白還沒說完,穿花襯衫的大哥就搶話:「醫師,我們兄妹講好了,讓爸爸走…」他拇指用力掐著食指關節,掐得發白。
「好,那我們來談撤除呼吸器後的…」我翻開文件準備說明,角落突然冒出聲音:「等一下啦!」二嫂把茶杯往桌上一頓:「早上我去看爸,他臉色很好啊!呼吸平穩手也溫暖,說不定哪天就醒了?」她越說越急:「你們憑什麼替他決定?搞不好他想活呢!」
會議室瞬間凍結。小女兒眼淚啪嗒掉在會議紀錄上:「二嫂妳沒看到爸屁股那個洞…」她突然崩潰摀臉:「每次幫他翻身都在流血水…這叫臉色好?」一直沉默的老四突然爆出一句:「當初在急診我就說別插管!小妹妳硬要簽同意書!」被點名的小妹猛然抬頭,指甲深深掐進掌心:「醫生說不插馬上會死!我能怎麼辦?換做是你敢賭嗎!」嘶吼在牆壁間碰撞,五十年親情裂出深深溝壑。
如果時光能倒轉:預立醫療決定的重量
看著兄妹互相指責又抱頭痛哭,我胸口像壓了塊大石頭。這種場景太熟悉了——全台醫院每天上演的家族悲劇。明明都是出於愛,為什麼最後變成彼此傷害的利刃?
要是周爺爺清醒時曾說過這些話呢?
- 某次家族聚餐時舉著酒杯說:「將來我要是倒下沒意識了,別讓機器吊著我」
- 看完電視醫療劇叨念:「插管氣切那種苦,我絕對不要」
- 甚至指著安寧病房廣告說:「真有那天,幫我拔管算孝順」
這就是「預立醫療決定」(Advance Decision, AD)的力量。 在台灣,《病人自主權利法》讓你能在健康時白紙黑字寫明:
✅ 要或不要維持生命治療(像呼吸器、葉克膜)
✅ 願不願意接受人工營養(如鼻胃管灌食)
✅ 指定醫療委任代理人
不是隨便寫寫就算,得經過「預立醫療照護諮商」(ACP),帶著至少一位二等親家屬見醫師、護理師或心理師,徹底了解各種醫療選項才能簽署。簽完的文件會註記在健保卡,全台醫院都查得到。
拔管那天:用眼淚澆灌的告別
家庭會議後兩週,周家兄妹終於達成共識。走進RCW病房時,我注意到周爺爺的頭髮梳得很整齊,床頭擺著他年輕時穿軍裝的照片。我們關掉吵雜的監視器,只留下抽痰機輕微的嗡鳴。
「爸,今天我們都在…」大哥哽著洗他乾裂的手掌:「阿珠從美國趕回來了,您最疼的小孫子錄了首歌給您聽…」手機傳出童音唱《望春風》的旋律中,我緩緩鬆開呼吸器的接管。周爺爺的胸膛突然劇烈起伏,喉嚨發出「咯咯」聲響——不是痛苦,是長期被壓抑的自主呼吸反射。
小妹整個人趴在床沿,臉貼著父親肩膀哭喊:「對不起…那時候不該幫你插管…」但奇妙的是,當我注射少量嗎啡後,他緊皺的眉頭竟舒展開來。最後時刻,監視器上心跳數值越來越慢,像即將停擺的鐘擺。窗外的夕照正好挪到床邊,把他花白的鬢角染成溫暖的金色。
愛的最後一堂課:讓善終成為可能
周爺爺走後三個月,大哥來門診找我,遞上一盒蘋果。「朱醫師,我們兄妹都去簽AD了。」他笑得苦澀:「您知道嗎?那天幫爸拔管後,小妹在遺物裡找到他寫的日記…」泛黃的紙頁上有行歪斜的字:「若成拖累,盼速解脫」,日期竟是中風前半年。
原來他早就給出答案,只是我們沒聽見。
在安寧病房這些年,我看過太多「周爺爺」:
- 癌末阿嬤全身插滿管子,只因兒子怕背「不孝」罪名
- 失智伯伯反覆感染送急診,女兒哭喊:「我爸最怕去醫院」
- 年輕工程師漸凍症惡化前,帶著未婚妻簽AD:「我要笑著走」
台灣人常說「愛拼才會贏」,但面對死亡時,真正的勇氣是懂得放手。簽預立醫療決定不是放棄希望,是確保當生命走到盡頭時:
- 你能拒絕無效醫療的痛苦折磨
- 親人不用背負殺親的罪惡感
- 醫療團隊清楚如何尊重你的價值觀
從今天起,為愛做決定
走出醫院那晚,我看著霓虹閃爍的大樓燈火,想起周爺爺日記本裡夾的全家福。照片裡他抱著孫子笑出一臉皺紋,背後是玉山頂峰的日出。如果當時他知道,半年後自己會困在病床無法言語…
你會怎麼寫自己的預立醫療決定? 不妨今晚就與家人聊聊:
☕️ 泡茶時問媽媽:「要是您將來像隔壁阿婆那樣昏迷,希望我們怎麼做?」
📺 看醫療劇趁機說:「男主角插管好痛苦,換作是我絕對不要」
📱 把「預立醫療照護諡商」資訊傳到家族群組
在台灣,你可以這樣行動:
- 上網搜尋「預立醫療照護諮商」找合約醫院
- 帶家人參加諮商(自費約2000-3500元)
- 公證簽署《預立醫療決定書》
- 註記於健保卡
別讓「愛」成為捆綁親人的繩索。就像周爺爺用生命教我們的——有時候,放手比緊握更需要深愛。 當醫療科技能無限延續心跳,卻救不回那個會笑會怒的人時,勇敢說夠了,或許是對生命最溫柔的致敬。
本文經朱為民醫師授權,改編自真實臨床經驗。當善終成為可能,愛,才有了最圓滿的形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