編者註：前副總統李元簇先生離世前，親手拔除鼻胃管表明拒絕延命醫療。但對多數台灣家庭而言，「要不要插管」仍是撕心裂肺的抉擇。
消毒藥水的氣味混著營養品甜膩的氣息，在洗腎室裡飄散。我望著蜷縮在病床上的余爺爺，88歲的身軀薄得像張紙，洗腎機規律的咿呀聲響，彷彿在倒數他生命的節拍。他兒子阿明搓著手站在床尾，眼底滿是血絲：「醫師，我爸最近連布丁都吞不下去了…」
▎從自行走進診間到臥床失語：一個洗腎家庭的十年長路
余爺爺的洗腎人生，足足走了十年。
- 前六年：每週三天，他總拎著保溫杯準時出現在台中某洗腎中心。那時還能跟護理師開玩笑：「今天血管要拜託你們啦！」回家順路買老伴愛吃的太陽餅。
- 第七年：拐杖成了第三隻腳。兒子阿明辭去高雄工作回鄉，開始開車接送。「爸，你扶好門框啊！」車門邊的叮嚀越來越急促。
- 第八年：輪椅徹底取代雙腿。失智症悄悄侵蝕他的語言，完整句子碎裂成單詞：「餓…痛…回家…」夜半嚎叫聲驚醒全家，印尼看護阿蒂的黑眼圈越來越深。
- 第九年：尾骶骨壓出碗口大褥瘡，滲著組織液的血色染透紗布。體重像溜滑梯直落，洗腎時血壓驟降警報器狂響，護理師衝來調整機器的頻率越來越高。
那天洗腎室郭醫師叫住阿明：「老爺子太受苦了，考慮安寧緩和嗎？」阿明愣住，指甲掐進掌心：「不洗腎…不就等於要我看著老爸渴死餓死？」
▎安寧病房裡的拉扯：那條倔強的鼻胃管
第一次在安寧病房見到余爺爺，他正盯著天花板發呆。我蹲在床邊握他枯枝般的手：「爺爺，我們用細管從鼻子送牛奶進去，好不好？」他忽然激動搖頭，喉嚨發出「喝！喝！」的氣音。
「爸你別固執啊！」阿明衝過來扳過父親肩膀：「你都不吃哪有力氣？插管子是為你好！」半小時的拉鋸戰後，爺爺混沌的眼神突然定住，極輕微地點了下頭。
鼻胃管終究插上了。
那條透明軟管蜿蜒過他塌陷的臉頰，用膠帶固定成奇怪的弧度。當天夜裡，監視器拍到爺爺用還能動的左手不斷摳抓膠布。看護阿蒂每十分鐘就得進房按住他的手，凌晨四點累到打盹的片刻——「啪！」膠布連著管子被甩在床欄上。
「是我沒顧好…」阿明捧著那條沾著血絲的管子，像捧著燙手山芋。我看著爺爺磨破皮的鼻孔輕嘆：「別勉強他了，試試蜂蜜狀營養品？」
▎終點前的兩次鼻胃管：那些眼淚背後的恐懼
一週後，余爺爺的血壓像漏氣的皮球直直落。「洗腎已無意義了。」我話沒說完，阿明摀著臉點頭，淚水從指縫溢出。他顫巍巍挖了匙布丁送進父親嘴裡，爺爺空洞的眼神映著兒子哭泣的臉。
最後三天的場景，至今刺在我心頭：
第一次要求插管
爺爺呼吸像破風箱般費力，阿明突然抓住我白袍：「拜託放鼻胃管！我爸是餓到沒氣的啊！」眼淚鼻涕糊了滿臉。護理師默默遞上衛生紙，他衝到走廊的哭嚎聲穿透病房門。
第二次插管實錄
「爸，再放一次管子好不好？」爺爺連搖頭的力氣都沒了。我們解釋末期身體已無法代謝營養，阿明仍堅持：「不做點什麼，我算什麼兒子？」
當軟管再次插入鼻腔，爺爺乾癟的胸膛劇烈起伏，頭顱像上了發條左右猛甩。阿明盯著父親扭曲的臉，兩小時後啞著嗓子說：「拔掉吧…」
隔天清晨，爺爺在睡夢中停止呼吸。阿蒂整理遺物時，從他枕頭下摸出半截扯斷的鼻胃管。
▎九成插管率的背後：台灣人最難跨的３道坎
為何台灣鼻胃管使用率高達90%，歐美卻僅10%？這條細管卡住的不只是喉嚨，更是整個社會的心結：
❌ 迷思１｜「吃才有元氣」是萬年魔咒
「醫師，他營養夠就會好起來對吧？」家屬期盼的眼神讓人窒息。但真相是：末期病人的衰竭來自器官罷工。當腎臟罷工，水分堆積成肺水腫；肝臟罷工，營養素轉不成能量。強灌的牛奶可能變成催命符，腹脹如鼓比飢餓痛苦百倍。
安寧護理師小慧說：「見過太多爺爺奶奶被鼻胃管綁著雙手，像犯罪般躺在床上。」
❌ 迷思２｜「沒插管等於活活餓死」
余爺爺拔管後靠少量蜂蜜水活了兩週。醫學證實：脫水狀態會釋放腦內啡，末期病人反而減少痛苦。真正「餓死」需耗時數週，但器官衰竭病患多在此之前安詳離世。
❌ 迷思３｜鼻胃管是唯一救命索
其實胃造口（直接從腹部灌食）更舒適，導管藏在衣服下不易拉扯。但多數家屬聽到「肚皮打洞」就嚇退：「太殘忍了！」卻無視父親天天扯鼻胃管的痛苦。
▎那條管子該不該放？關鍵４問句
當醫師問「要不要插管？」前，請先思考：
- 若是清醒的他，願意被綁著雙手維生嗎？
（失智爺爺用扯管行動給過答案） - 插管是為延長生命？還是延長死亡過程？
（洗腎醫師早說過：余爺爺腎臟已無功能） - 我們害怕的，是他「死亡」？還是「飢餓」？
（阿明哭訴「怕爸爸餓死」時，爺爺其實已無飢餓感） - 不做什麼，就等於不孝嗎？
（放手有時比強留更需要勇氣）
▎安寧醫師的深夜筆記：那些管子外的溫柔選擇
余爺爺走後三個月，我在安寧個案討論會分享他的故事。護理長突然紅了眼眶：「我爸癌末時，我也堅持插管。直到他寫下『讓我走』三字…」現場一片靜默。
其實鼻胃管是偉大發明——對「暫時無法進食」的人。例如中風復健期、口腔手術患者。但對余爺爺這類末期病患，我們有更溫柔的選擇：
✅ 口腔舒緩護理：棉棒沾檸檬水潤唇，冰敷按摩雙頰
✅ 微量餵食儀式：一小匙蜂蜜水，是滋潤也是告別
✅ 水分控制：脫水引發的不適，可用嗎啡緩解而非點滴
離院前，阿明到護理站深深鞠躬：「謝謝你們沒放棄溝通。」他佝僂的背影讓我想起李前副總統的話：「醫療是為生命增添日子，更要為日子增添生命。」
今夜，又有鼻胃管在夢裡晃動。如果您的家人正面臨抉擇，請記得問他：「你想要什麼？」即使他只剩搖頭的力氣——那也是生命的答案。
（本文案例經改寫以保護當事人隱私，醫療建議請諮詢專業團隊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