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急診室的空氣都是凝固的,農曆年前夕的歡樂氣氛被一通急救電話徹底打碎。陳醫師永遠記得林太太衝進醫院時的模樣——左手牽著五歲小女兒,懷裡抱著兩歲兒子,蒼白的臉上掛著兩道乾涸的淚痕,像隻被暴雨打濕翅膀的蝴蝶,明明站都站不穩了,卻還死命撐著。
「醫師,我先生…」她喉頭哽住,深深吸氣才擠出話:「他晚餐吃一半突然倒下,叫不醒了…」
病床上躺著她洗腎三年的丈夫,腦幹出血像顆炸彈在腦部爆開。陳醫師看著電腦斷層片上那團刺眼的白影,心裡猛地往下沉。腦幹是生命的中樞啊,這裡大出血,等於身體的總開關被砸壞了。
最殘酷的醫療現場
加護病房外,陳醫師拉開那張會吱嘎作響的鐵椅坐下。他刻意放慢語速,台語國語交雜著說:「林太太,妳先生現在是靠機器在撐。」他指著監視器上起伏的線條:「看到這條呼吸線沒?其實是呼吸器打出來的,他自己已經不會呼吸了。」
林太太的手指絞著衣角,關節泛白。這個越南嫁來台灣十年的外配,平時在菜市場擺攤賣春捲,收攤後要接洗腎的丈夫回家,半夜還得幫他按摩水腫的雙腿。此刻她盯著自己磨出厚繭的掌心,聲音輕得像羽毛:「他…會痛嗎?」
「我們有給足夠的止痛藥,」陳醫師身體前傾,手肘撐在膝蓋上:「但老實講,他腦幹已經失去功能,不會醒了。」他停頓幾秒,看著她顫動的睫毛:「現在最關鍵的是,如果心跳再停,我們還要不要壓?」
眼淚終於衝破防線,但她立刻用袖口抹掉。旁邊五歲女兒突然伸手摸摸媽媽臉頰:「媽媽不哭,爸爸睡飽就醒了對不對?」陳醫師看見林太太渾身一顫,把女兒緊緊摟住,再抬頭時,眼裡有種近乎悲壯的決絕。
「不要壓了,」她每個字都像從齒縫擠出來:「他…最怕痛了。」
親戚的砲火轟炸
放棄急救書簽下去的墨跡還沒乾,親友團就殺到醫院。大伯劈頭就罵:「妳是不是想省醫藥費?」小姑扯著她手臂哭喊:「再試試看啊!說不定有奇蹟!」七嘴八舌的指責像冰雹砸下來,林太太縮在牆角,懷裡的孩子嚇得放聲大哭。
陳醫師一把推開加護病房的門,白袍帶風。「來,大家過來坐下!」他拉過白板筆,唰唰畫出腦幹結構圖:「你們知道嗎?腦幹出血比心肌梗塞更可怕!」他用力敲著圖上紅點:「這裡管呼吸心跳,爆掉就是秒殺。阿兄倒下前還在吃滷肉飯對吧?」家屬們愣愣點頭。
「這就對了!」陳醫師環視全場:「這種病專挑這種時候,吃著飯、講著話,『碰』一聲人就倒了。連總統的醫療團隊在旁邊都救不回來!」大伯訕訕閉上嘴。
火力轉向第二波攻擊。二嬸尖聲質問:「阿兄洗腎妳是不是沒顧好?血壓藥有按時吃嗎?」林太太臉色死白,陳醫師立刻擋到她面前:「來!大家看看這疊資料。」他啪地甩出整本病歷:「洗腎病人血管像脆玻璃,隨時可能破。但林太太做的透析紀錄比護士還詳細,血壓量到小數點第一位!」
他翻開急診紀錄:「出事當天,她三分鐘內打119,照著指示做CPR做到救護車來。」陳醫師突然提高音量:「要不是她當機立斷,阿兄當場就沒了!哪有機會讓大家在這裡討論?」角落傳來壓抑的啜泣聲,林太太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。
那杯符水的重量
眼看親戚們還想開口,陳醫師搶先出招:「我知道你們很難過,但你們忍心看阿兄再受罪嗎?」他指著病房:「上次急救壓斷他兩根肋骨,現在如果心臟又停,壓下去會把整個胸腔壓碎!」小姑倒抽口氣。
「腦幹死亡不是植物人,是連體溫都調不了。」陳醫師放輕聲音:「我們現在做的,其實是讓他有尊嚴地走。」他目光掃過每張臉:「如果換作是你們,願意被壓到吐血只為多活三天嗎?」
加護病房突然安靜得只剩儀器聲。大伯紅著眼掏出口袋裡的黃符:「那…至少讓法師來念念經?」陳醫師接過符紙,轉身就掛在病床欄杆上:「當然可以!符水拿來我幫你餵。」在場所有人瞪大眼睛——西醫醫師要餵符水?
「這不是迷信,是心意。」陳醫師拿針筒小心抽著符水,一滴不漏地滴進病人口腔:「你們想為阿兄盡最後的心力,我懂。」二嬸突然崩潰大哭:「醫師謝謝你…我們只是…不知道能為他做什麼…」
拔管那天的約定
親友散去後,林太太抓住陳醫師的衣袖:「我先生…走的時候,」她喉頭滾動幾下:「能不能讓我親手拔管?」見醫師愣住,她急急解釋:「他洗腎打針都只肯讓我打,說其他人會弄痛他…」淚水終於潰堤:「我想讓他知道,這次我也會很小心的…」
陳醫師口罩下的嘴唇在抖。他想起這個外配妻子每天提著便當來探病,總先給丈夫擦完身才吃飯;想起她口袋裡那本抄滿醫療術語的筆記本;想起她剛剛面對圍剿時挺直的背脊。他摘下眼鏡抹臉:「好,我教妳怎麼拔。」
拔管那天,林太太的手穩得出奇。她俯身貼著丈夫耳邊用越南語呢喃,儀器歸零的長音響起時,陳醫師看見她將臉頰貼在那隻滿布針孔的手上,久久沒有抬頭。監視器螢幕的光映在她臉上,像幅靜止的油畫。
「你知道嗎?在加護病房二十年,我學會最重要的不是救命,」陳醫師後來在日記裡寫:「而是當生命救不回時,怎麼救那些被遺忘在角落的活人。」那些簽同意書時抖到握不住筆的手,那些被親戚指責時咬出血的嘴唇,那些半夜驚醒的罪惡感——這些看不見的傷口,往往比疾病更致命。
醫療現場的溫柔革命
每當有人質疑:「醫師幹嘛管這麼多?」陳志金總會反問:「當你看到家屬被親戚圍剿,不會想跳出來嗎?」他遇過被罵「想謀奪家產」的女兒,被酸「沒照顧好」的兒子,甚至被誣陷「下毒」的看護。最心痛的是某個妻子在丈夫走後三年還來掛精神科,只因小姑那句:「那天要不是妳拖到下午才送醫…」
「醫療人員多說一句話,可能改變活著的人一輩子。」陳醫師在護理站常提醒團隊:「跟家屬解釋時,要當著所有人的面肯定照顧者的付出。」他示範怎麼說:「阿嬤的褥瘡照顧得超好,連護理師都做不到這麼乾淨!」「兒子每兩小時翻身拍背,紀錄比我們還詳細!」
這種「公開表揚」效果驚人。某次當他稱讚媳婦把公公的胃管照顧得零感染,原本在旁冷嘲熱諷的大伯突然閉嘴,後來還默默去買便當給媳婦。另個被女兒指責「害死媽媽」的父親,聽到醫師說:「你CPR做到肋骨斷掉都沒停,真的很勇敢。」當場跪地痛哭。
那些被接住的眼淚
這天陳醫師查房時,發現林太太帶著孩子來送感謝卡。兩歲小男孩咚咚咚跑來抱住他白袍,卡片上是歪歪扭扭的注音:「謝謝醫蘇把拔幫媽咪罵壞人。」林太太眼底有淺淺的光:「我先生尾七那天,大伯跟我道歉了。」她從包包掏出小玻璃瓶:「這越南咖啡,您救了我的命。」
陳醫師看著咖啡粉想起那個關鍵時刻——當親友質疑浪般打來,他抓準三個反擊點:突發性(誰都預料不到)、慢性病(非照顧疏失)、已盡力(急救非常確實)。像為她築起三道防波堤。
「其實該道謝的是我,」他輕聲說:「你教會我,救命有兩種。」一種是心臟按摩壓回的心跳,另一種是當眾說出的那句:「她做得很好」。
走出醫院時,夕陽把走廊染成蜂蜜色。陳醫師轉頭望向加護病房的窗,某個家屬正把平安符繫在床欄。他想起林太太拔管時,那雙穩穩握住管路的手。當醫療有溫度,最痛的別離也能長出溫柔的繭。而這份溫柔,終將成為活著的人繼續前行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