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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願成爲摯愛的負擔?預立醫療計畫讓愛沒有遺憾

「醫生,我有男朋友了。」這句話從英南妹妹口中說出來,帶著濃濃的憂愁,而不是甜蜜。作爲哥哥早發型失智症的主要照顧者,這句話背後藏著她難以承受的壓力與掙扎。

英南才五十多歲,外表卻蒼老得像七十歲。四十多歲發病,輾轉確診早發型失智症。這幾年,全靠小他十幾歲的妹妹扛起照護重擔。兩年前,妹妹還曾在我診間幽幽地說,哥哥就像父親一樣辛苦拉拔她長大,她已決定不結婚,要工作賺錢照顧哥哥一輩子,也怕自己會步上哥哥後塵。

「他跟我求婚了…但我好害怕。」 妹妹眉頭深鎖,臉上沒有一絲待嫁的喜悅。「男友人真的很好,從認識就知道哥哥的病,也常幫忙照顧,不計較我得賺錢養家。他說就算我將來也可能得病,他還是想娶我。」她聲音哽咽了,「就是因爲他太好、太愛我了,我才更怕! 照顧哥哥讓我親身體會失智後期有多磨人。我怕…怕將來我病了,他捨不得放手,讓他像我現在一樣累、一樣苦…我不想拖累他啊!」

💡 那通改變想法的電話:病人自主權利法

妹妹的恐懼深植心底,即使我安慰她目前無症狀、有家族史不等於一定發病,也無法完全消除她的不安。直到那天,男友興奮地打電話給她:「新聞報那個『病人自主權利法』通過了!這可以解決妳的擔心!」她帶著滿腹疑問來找我:「醫生,這到底是什麼?真能幫我嗎?」

台灣在2016年三讀通過的《病人自主權利法》,核心精神就是讓每個人能在「頭腦還清楚、還能爲自己做主」的時候,透過「預立醫療自主計畫(ACP)」,預先決定自己未來在特定重病、生命終點時,要接受或不要接受哪些醫療處置。簡單說,就是「我的生命,我作主」,並確保這個意願能被尊重執行。

📝 預立醫療自主計畫,到底在「預立」什麼?

這不是簡單籤個名就好,而是一個需要深思熟慮、充分溝通的過程。主要包含四大重點:

  1. 急救意願的表達:

    • 當心跳停止、呼吸沒了,要不要接受標準急救程序?
    • 像是插氣管內管、壓胸(CPR)、打強心針、電擊、裝呼吸器等。
    • 可以全部都要、全部都不要,或只選其中幾項要(比如願意打藥但不願電擊)。 完全看個人對生命尊嚴的定義。
  2. 維生醫療的抉擇:

    • 當疾病已經到末期、無法治癒,只是在「延長死亡過程」時,對於那些只能勉強維持心跳呼吸的醫療措施(像是長期依賴呼吸器、洗腎機、葉克膜),你的選擇是什麼?
    • 是要「積極維持」?還是選擇「自然善終」?
  3. 預立醫療委任代理人:

    • 預先指定一個你最信任、最了解你想法的人(不一定是家人)。
    • 當你病到無法清楚表達意願時(比如重度失智、昏迷),就由這位代理人,代替你說出你當初的決定,並確保醫療團隊執行。這角色超級重要!
  4. 預立醫療指示(或稱預立醫囑):

    • 在健康或意識清楚時,和醫生詳細討論後,針對未來「如果發生某些特定狀況」(比如:永久植物人狀態、極重度失智、末期病人、不可逆昏迷、政府公告之特定疾病且狀況痛苦難以承受),預先簽署正式的醫療指示文件
    • 這份文件具有法律效力,確保當你真的走到那一步、無法表達時,醫療團隊會按照你白紙黑字寫下的意願執行。

❤️ 爲愛,開始艱難的對話與預演

瞭解了ACP的內涵,英南妹妹看到了曙光。我鼓勵她,要完成一份真正符合心意、未來能落實的ACP,關鍵在於「過程」,而不只是簽署那張紙。

  1. 深度瞭解與體會: 即使她已照顧哥哥多年,我仍建議她重新深入瞭解失智症。讀相關書籍、聽演講、看國內外病友的真實分享影片。我反覆問她問題,確認她對疾病的進程、可能面臨的各種狀況(特別是晚期)、照護的挑戰、醫療選項的利弊,都有足夠的理解。「如果發生在自己身上,感受會一樣嗎?」

  2. 思考「生活品質」的紅線: 我請她認真思考,對她來說,什麼樣的生活狀態是無法接受、沒有品質可言的?

    • 「如果不能自己吃飯了,你願意被插鼻胃管灌食嗎?」
    • 「如果完全無法控制大小便,整天包著尿布,你能接受嗎?」
    • 「如果需要別人幫忙才能洗澡、穿衣、移位,甚至終日臥床?」
    • 「如果看著鏡子,卻認不出鏡中人是自己?」
    • 「如果看到最愛的男友,卻完全想不起他是誰,眼神空洞無反應?」 這些問題很殘酷,但唯有誠實面對,才能做出真正符合自己價值觀的決定。
  3. 定義心中的「善終」: 進一步思考生死議題。你認爲生命的價值在於長度?還是品質?你對「善終」的想像畫面是什麼?有些人就是不願意在毫無意識、僅靠機器維持的狀態下「活著」,寧願選擇自然平靜地離去。

🤝 最重要的一步:邀請愛的人一起討論

ACP要成功,最大的挑戰往往在家人或伴侶的不理解或捨不得。醫療現場最常見的衝突,就是家屬意見不合,或家屬無法接受病人預先的決定,堅持要「救到底」,反而違背了病人本意,造成痛苦延長。

「所以,請務必邀請妳男友一起來討論!」 我強烈建議英南妹妹。於是,男友以「準配偶」的身分,參與了這場關於生命、疾病與愛的深度對話。他們一起:

  • 重新面對哥哥的現狀與未來: 討論哥哥病情可能的發展,以及在不同階段,該如何依據哥哥的意願(如果已知)或最大利益做照護決策。這本身就是一種預演。
  • 共同想像「如果發生在妳身上」: 妹妹勇敢地對男友提出那幾個艱難的問題:
    • 「如果我不能自己吃飯了…你願意幫我做決定,接受或拒絕鼻胃管嗎?我預立的意願是什麼?」
    • 「如果我大小便失禁,整天包尿布、需要你幫忙清理…你能承受嗎?我願意這樣活著嗎?」
    • 「如果有一天,我看著你,卻問『你是誰』…那時的我,還是『我』嗎?你還會愛這樣的我嗎?」
    • 「如果我連鏡中的自己都認不得,無法說話、無法移動,只是躺著…這樣的生命,我還要嗎?」
    • 「如果醫生說,已經沒有辦法治癒,只能拖延時間…你願意放手,讓我照自己的意願走嗎?」

這些對話,字字椎心。但隨著討論深入,英南妹妹臉上的愁雲逐漸化開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「面對過,所以不再害怕」 的堅毅神情。

🧬 百分之五十的未知,百分百的承諾

討論中,我們也面對殘酷的現實:英南妹妹有高達百分之五十的機率,帶有和哥哥一樣的顯性致病基因。我解釋了基因檢測的可行性,也提到若證實帶因,未來可透過胚胎基因篩檢技術(PGD)避免下一代遺傳,以及醫學進步的可能性。

妹妹平靜地說:「我們討論過了,即使結婚,也不打算生小孩。」那百分之五十的機率,像一枚異常沉重的銅板,懸在空中。「但至少,我們一起接住了它。」 男友寬厚溫暖的支持與共同參與ACP的過程,給了她面對未知的勇氣。

透過預立醫療自主計畫,妹妹終於明白,愛不是綁架,也不是無止盡的犧牲。 預先規劃,清楚表達意願,並讓最愛的人充分理解與認同,正是爲了不讓「不捨」變成彼此的負擔,不讓「放手」成爲最艱難的決定。 這是對自己生命自主權的捍衛,也是對所愛之人最深沉的體貼。她不再需要因爲恐懼未來而拒絕當下的幸福,因爲他們已經爲愛,找到了面對風雨的方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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